绿皮车之旅(散文)

秦景澜 2月前 111

再三斟酌,终是买了“k”字开头的火车票。春运期间一票难求,而且别的车次终点到站时间不便换乘;选择空中线路嘛,没有直飞,且费用对我这个腰包并不充盈的人来说,无异于天价。故而绿皮火车便是最好的选择。

出发当天,雨雪霏霏,儿子执意驾车一百多公里和家人送我们到天水火车站。

发车时间要在凌晨,需要漫长等待。等着等着,老韩脱口而出的话暴露出不耐烦:“什么破车呀?要人等到半夜去!这是最最让人讨厌的时间点!”

“别抱怨嘛!出去游玩图的就是心情。等车就安心等呗,候车的人不光是咋俩呀!”怕情绪受到感染,就给他来了个装腔作势的说教。

也许觉着我说的有理,他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孩子一般的羞涩,随后就安静下来。问我为何不急?

“等车是享受慢时光,玩手机、吃零食、喝水、观形形色色的人,坐困了就起来走走,看玻璃窗外飘飞的雪花——这些都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呀!比起那些还在为生活奔波的人,应该知足了。”我不是做,而是说真实感受。

两颗心就此都平和起来,时间在慢慢等待中一点点流逝。

检票显示屏闪烁的字幕上终于跳跃出绿色k228。倦意顿时一扫而光。急促的脚步随人流涌进车厢,开启了长达33小时之余的南下之旅。

午夜的车厢里光线幽暗而安静,乘务员柔声细语地提示注意安全。

轻手轻脚放好行李爬上铺去,舒展蜷缩了一天的身子。而这份舒然马上被如雷的呼噜声搅扰。上铺打鼾,对面打鼾,下铺还在打鼾,若不是车轮声伴奏,此起彼伏的鼾声就成了夜的主旋律。对面那位尤为厉害,口鼻呼哧呼哧吹出的气息直扑人面,时而猛一声响,惊得人睡意全消。怎么就掉进鼾声堆了呢?

索性调过头来睡,噪音有减,但过道的风任性地抚弄人的脑袋。担心受寒,就戴了帽子。一夜似睡非睡,朦胧中耳边是车到每个小站停靠时,乘务员轻声呼唤需要下车的铺位号。火车像个不知疲倦的钢铁巨人,耐心地对客人迎来送往。启动抑或刹车的刹那,仿佛它在沉沉叹息。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坐绿皮车了。多年来东奔西走乘过各种交通工具,唯绿皮车记忆深刻。

初坐绿皮车,在八十年代末,老韩还是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小韩,他随单位旅行团携我去西安游玩。

便是简陋小极的天水火车站,绿得近乎发黑的巨大长物,破解了儿时的火车之梦。座位和背靠只包了一层革,硬邦邦的;没有换气设备,窗户大多半开着,穿过隧道时,过堂风呼呼吼叫,撕扯人的头发,掌击人脸,使人泪眼朦胧。即便如此,体验感是汽车不可及的。正如当时麻辣滚烫的爱情。

后续也有去过川渝,一样是绿皮火车,旅途顺利而欢愉。所幸未遇惊骇之事——架上行李包夜间不翼而飞,手机被扒走——都是听经历过的熟人所述。故而夜间得保持清醒的头脑,谨防黑暗中的那只手。

便是八年前从蚌埠到北京特快,清晨起来我新新的鞋子丢了一只,同箱的一个女孩鞋子也丢了一只。不过这是火车上仅有的一次丢失东西。

更糟糕的,莫过于一四年和小姐妹李莉去青木川的那次。徽县嘉陵到略阳,只有宝鸡至广元的6063次,之前坐过,印象乃是不错。而相差十多年,感觉完全走样。这趟车站点之间只有三两元钱车费,就像行走在山野的公交车,每站上车下车的不是掮着蛇皮袋子就是背着背篓,挑着箩筐的乡农或者小贩。水果、蔬菜、鸡鸭、猪崽,像农贸市场的前奏。

盛夏的阳光穿透车厢,热风从开着的窗一股脑儿坦坦荡荡涌进来,车厢里就像晃晃荡荡的空架子。上卫生间,得抓住插销,生怕一松手门被震开。卫生间出来,我用力关了门。回到座位还没坐稳,就听见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叫骂:“他妈的真没素质——蹲了茅厕不关门——真的他妈缺德——”

心里一紧,疑心难道没关好门?立即起身,欲想前去看一究竟。但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堪入耳,脏话像连珠炮一般轰轰响。车厢里安静极了。此时只有骂声。好似只有这么一个有素质的人,在向全世界宣战。

目光顺着骂声扫过去,见那人矮墩墩的,秃头,红巴巴的脸与脑袋一样的又大又肥,像只篮球搁在两肩之间,遮住了脖子。凶巴巴的,分明是在滋事。我悄声对李莉说:“咋俩换个车厢吧,这里疯狗咬人。”走过两节车厢,才得已安然。

那是我活了大半生第一次受人辱骂,不知是胆小怕事还是无能,我始终以沉默为上策。没有吭气也没有生气,倒是长了见识。

那次绿皮车之旅,并没有因为不和谐的插曲而破坏了心情。过后我甚是佩服自己的淡定和坦然。想着以后不要再坐那样的车便罢。可是一五年从山西灵丘到西安,绿皮车仍是无可选择的选择。也是因为慢,不仅领略了晋中大地的自然风光,还体验了普通大众的人生百态。

敲床声惊醒了我的梦。老韩问夜晚睡得如何,我按耐不住怨气:“一夜都是打鼾的噪音,谁能睡得着?”

他哈哈笑:“你正好可以见识一下,世上的男人不至于我一个人打呼噜。”唉,真是无语。

一骨碌翻身,揭帘望窗外,银白色的景物晃人眼目。身为大西北人,如此壮观的雪景似乎只在昔日的梦里。八百里秦川,白雪皑皑,恍然而过的树木、村舍、山川,仿若纯洁无瑕的童话世界。从关中到中原,惟余莽莽,窗前雪花时而纷飞,时而若现若隐,不同地域的雪有着不同的个性风格——不禁感念绿皮车的好来,虽然看似落伍,却也温情。

对面那个呼噜大王已经下铺去,看长相便知也是西北人,身材壮实,五官粗糙,穿戴整洁,有着西北人的憨实。购物车过来,他要了一桶泡面一根火腿肠,斜着眼睛寻找可以吃的地方。老韩拉我站起来让开位子,示意那人来坐小桌前吃。他面露悦色点头致谢。除此便一路无语。吃了坐一会,然后爬上铺,一躺下就又呼呼啦啦梦周公。

兴许白天睡够了,或者听见了我对鼾声的不满,第二天夜里,他的呼噜声没有先夜那么强烈了。偷偷瞟了他一眼,枕头有意垫高了点,面朝里侧身而卧,有意控制鼾声。奇的是上铺下铺的人也降低了噪音分贝,这夜我头朝车窗总算睡了个安稳觉。

下铺对面是一个兰州刚刚退休的不算老的老头,花白小平头,个高挺拔,性情不温不火。三言两语就和老韩搭上茬,于是一路就有了聊不完的话题。社会形势、工作、家庭、孩子等,提到啥说啥。知道我们广州站下车后要转车到阳江市去海陵岛,就手机上帮着查询线路和车票。

他此行去中山市过年,中山购有房,妻子早在那里等他;女儿没有征求父母的意见就办签证出国工作了,不结婚成家是他的心结。孩子的事没法管就不去管,免得糟心。言语中有点小小的无奈。

手机的电耗光了,可是能充电的地方都被插头占领。后悔走得匆忙忘拿充电宝。问一个正在充电的人是否快满,回答令人失望;跟前坐的一个小伙子也是等充电的。无望地离开,爬上铺,以书取代手机。

“大姐,我的手机充好电了,你赶快去充吧。”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之前等充电的小伙子过来给我打招呼。他真诚的样子那么可爱。当我把插头伸向插座时,一个白色插头已经先我一步插了进去。我和它的主人大妈抬头相视一笑,她听我说手机没电关机了,就让我先充一半她再充。可当我知道她还有两站就要下车了,就充了百分之二十让位给她。我在车上一路可以不用手机,可她下车要联系家人,要搭车,手机若是无电就寸步难行了。

黎明时分,悄悄爬下铺,为着唤醒沉睡的手机。天麻麻亮了,估摸着电快充够,一看手机竟然还在休眠状态。

“电充好了吗?”一个中年男人粗重的声音惊了我。

“还没呢。”

他转身在过道来回做伸展运动,抓住行李架拉伸。心想这人真是的,架子能承受他高大结实的身躯吗?他过一会又来看充电情况,干脆把充电器搁在我面前的台板上算是占位。我解释充电器不好充电太慢,要不你来充吧。他很客气地说不急,让我充好再说。

过了会,他又过来,拿起我的手机左看右看,捣鼓捣鼓说插口有问题。拿他的充电器试着插我手机,不配套,就回铺位又拿来一个充电器,刚好与我的手机吻合。他西装革履,大背头,面色和善,手串、指环的,猜想是个商人。他一会儿给妻子去取水,一会儿给弄吃的,关心备至——感觉不再像个粗鲁之人。听口音,也是兰州的。

老韩说我们西北人耿直厚道,一看就妥妥的令人信服。故而下车的时候,和下铺的兰州人互加了微信,欢迎有机会来我们家乡游玩。一同走出站,彼此道别,把此行的记忆留在绿皮火车上。

有人说“高铁是中国速度,火车是中国温度;高铁是朝九晚五的奔波,而火车是人间烟火的相逢。”

那绿皮火车呢?一路上给强悍的快车让道,不疾不徐,不争不抢。那是历经岁月打磨而沉淀的一种大度和胸怀。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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