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家堂(散文)

楚钧泽 2月前 97

除夕下午,回到老家时,已近六点。走进院子,黄表纸和竹签香燃烧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记忆里除夕夜最熟悉的味道,它没有了平时祭祀时呛人的烈性,而是多了几分亲切与柔和。正屋中堂处,父亲已把爷爷奶奶的遗照摆好,并在桌上摆满了炸供以及水果供。香炉里三支竹签香齐头并燃,烟雾氤氲里,一张镶有黄边的红色纸张异常明显。上面写着一排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这种简单的家堂是近亲族谱,老人们都称它“主(音译)子”。

大年三十临近中午,村里每户家中老大或独子,便要开始“请老人家”也叫“请家堂”。请之前,需先拿出家中族谱,族谱上基本都是自己的近亲。年龄大一些的老人,会往上多供奉几辈,而年轻人大都供到曾祖父这辈。摆上供品后,便拿上黄表纸或三支竹签香、一挂鞭炮、三个二踢脚去祖坟。来到祖坟,点燃鞭炮、黄表纸、竹签香,嘴里念叨着先人们尊称,请其回家过年。之前请先人回家过年,有很多说道,过程繁琐,现在都被年轻人简化。待黄表纸烧完,便拿着竹签香,向家走去。有的竹签香也不拿,就念叨几句便向家走去,先人们跟没跟得上就无从得知了。

回到家,把竹签香插于供品处的香炉里,在桌前的火盆里,点燃黄表纸,磕上几个头,便是把老人家请了回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家老小算是团圆了。包完饺子,第一份饺子供奉天地诸神,第二份饺子供奉列祖列宗,第三份饺子我们才吃。我坐在族谱旁边的餐桌上,边吃着饺子,边望向族谱,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安适感,像是列祖列宗真在我家过年一般。

供桌上,摆满了供品与热腾腾的水饺,香火烟雾缭绕。供桌下,火盆里是燃烧殆尽的黄表纸,灰烬轻飘飘地浮起落下,演绎着一种特殊的欢快。族谱上,是一整排用毛笔字写下的名字。所有男性祖辈都是全名,而女性祖辈则都是姓氏而没有名字。从这点看出,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还是没有完全消逝。不管他们有全名还是姓氏,我对每个名字都倍感亲切,哪怕很多祖辈我从未见过面,但我身上流有他们的血,长有他们赐予的骨肉。

饭后,我坐在沙发上,开始研究每个名字,不时地问父亲,关于这个名字背后的故事。父亲很乐意回答我的问题,或许这是所有祖辈都希望将来有晚辈还记得自己。十几个人的名字,相聚在这二十厘米见方的纸片上,每个名字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都有一场完整的人生,一段与众不同的故事。他们都曾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哭过、笑过、闹过、真真切切地活过。他们互相有交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每个人都和我有着血肉之亲的关系。

爷爷奶奶的名字是完善的、鲜活的,很形象地存在。奶奶已去世八年之久,爷爷去世两个年头,即便没有遗照,我也不会忘掉他们。看着奶奶的遗照,照片曾做过修饰,来我家拜年的族亲们都说不像奶奶了,但在我看来没有什么变化。爷爷照片拍得很真实,和他生前一模一样,带着一股“气人”的劲头。我和爷爷的人生轨迹重合三十多年,但我跟爷爷的故事却不多,由于他脾气比较怪异,我们之间始终没有太过亲热。

曾祖父的名字齐玉贞,我很熟悉,但从没见过他的面。听母亲说:“她与我父亲结婚四个月后,曾祖父便病逝了,母亲也只见过他两次。”在父辈和祖辈的只言片语里,我了解到,曾祖父是一个脾气很犟的人,人送外号“憋棍”。具体有多犟,我不曾见识,但和村里老人聊天说起曾祖父,看他们的表情以及言语,再想到爷爷和小叔的犟脾气,我大概也能猜到。

曾祖母齐吴氏,赵官屯乡吴小庄人士。我对曾祖母不陌生,她病逝于我六七岁时。小时候由于奶奶不看护我,曾祖母便担起了看重孙子的责任。我与曾祖母之间发生过很多令我至今难忘的事。曾祖母帮我看书包、曾祖母颤颤巍巍地站在炕上,摘下炕头上方悬挂在梁上的篮子,给我拿三爷爷家小姑买给她的饼干、曾祖母被饿哭,我跑回家找母亲给她煮荷包面、曾祖母病逝前天晚上,我站在床前看着她以及她的丧事至今记忆犹新。但唯一遗憾的是,我怎么也记不起曾祖母的模样,她在我脑海里始终只是一个模糊的面影,像是一个无法聚焦的镜头,只能得出大概轮廓,却不能得出清晰模样。我曾多次向三爷爷、二爷爷,询问是否有她老人家的遗照,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即便如此,至今我都感激曾祖母,她是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一个人。

纸张中心是齐瑞海之神位,他便是我高祖父。这个名字以及这个人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我对他的了解,源于去年秋后,我打算写一篇关于曾祖母的回忆文,同时也想找到曾祖母的遗照,以解心中遗憾。我找到二爷爷,向他询问关于曾祖母的事,从而延伸到了高祖父。高祖父是一个比较憨厚老实的人,没有什么文化,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同胞兄弟齐瑞湖有些文化,是拿笔杆子的人,那个年代,在村里能写会算的人很受人尊重。而高祖父没有文化,当看到兄弟受村里人尊重,内心还是有些许的自卑,常说“人还得识点儿字,不识字,没人拿咱当回事儿”。我没有深挖高祖父的故事,恐怕他老人家也不会想到,几十年后,会有一个玄孙为他写下这段故事。

高祖父的妻子,高祖母齐楚氏,原丁块乡三图里人士竟与我姥爷同村。我对她的了解,同样是打听曾祖母时,在二爷爷那里获知。我虽从未见过这位老人,对她当然知之甚少,能了解的也就这些。我身体里流有她的血,我却无法写出她的故事,算是小小遗憾吧!后来通过二爷爷我打听到她娘家的祖宅。待去了之后,由于时代变迁,宅基翻盖,到最后也没能确定哪一座是她真正的祖宅,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高祖父右侧,齐玉祥之神位与我曾祖父是亲兄弟。或许是旁系原因,我对他老人家了解更是知之甚少,包括其妻齐李氏更是一无所知。但他的大儿子齐训孟我倒是了解几分。他与我爷爷是叔兄弟,是一名抗美援朝退伍军人,但脾气极其暴躁,性格也犟,爱骂街。小时候,只要听到屋后有人骂骂咧咧,不用猜肯定是他,至今也不知道他骂得具体是谁,有时候也骂自己。听父亲说,他以前有过妻子,个子高高的模样长得也标致,但后来走了,或许是受不了他的脾气吧!我这位旁系爷爷因是退伍老兵,每月有政府补贴。八九十年代生活条件艰苦,但他的小日子过得相当滋润。每逢周边集市,他都会买些油条吃,让我一直羡慕不已。每年过年,我们都会去给他拜年,他会端出一些糖果让我们吃,我很多时候不敢去拿。或许是当过兵原因,小小的院子里包括土制的北屋里,打理得干净整洁,有时也会养上一两只羊解闷。由于他性格怪异,兄弟们间以及村民跟他都不怎么亲热。但每当他生活中遇到困难时,我父亲都会挺身而出。

齐训银与齐训孟是亲兄弟,我这位旁系爷爷与其妻齐刘氏育有八女二子十人,族亲中子女数量之最。我对他们的印象和对我爷爷奶奶一样,即便没有遗照,依旧能清晰记得他们的模样。这位爷爷个子在族亲中最高,人也和善,不喜不怒,脸上始终挂着浅笑。而奶奶话多爱开玩笑,看人也亲热。我对她印象最深的是,每次见了我,都大老远喊:“冬阳,领家媳妇来了吗?一定要找个漂亮的大小姐啊!哈哈……”搞得我脸红脖子粗。由于是旁系族亲,不便涉及太多隐私,这里就不过多赘述。

初一早上起来,我整理好衣冠,来到家堂前,对着列祖列宗的简约牌位,庄严地磕了三个头。来拜年的族亲,当看到供桌上有其父亲、祖父也会跪下庄严地磕三个头。初一下午四五点钟,族亲们就开始去“送老人家”也叫“送家堂”。先人们过完年,便要把他们送回去。拿上一方便袋黄表纸、几挂鞭炮、几个二踢脚,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向祖坟地走去。

请家堂和送家堂不同。前者只需到自家祖坟上请来便是,而后者则需要在每家旁系族亲祖坟上,都要烧上一些黄表纸,点上一挂炮,以示尊重。以前都是大年初二早起送家堂,由于早上太冷,改在了大年初一下午送。村子周围的田地里,东一群西一帮的村民,提着方便袋,穿梭在麦田之间。不一会儿,每处坟地周围鞭炮轰鸣,空气里再次充斥着黄表纸燃烧的气味。硝烟缭绕里,我仿佛看到了先人们,心满意足地走回属于祂们的地方。

民间说“腊月底,上坟请祖摆大供”。在年轻人眼里,或许“请家堂”只是一种形式主义,仔细想来,这也是一种传统文化传承,体现出“百善孝为先”的思想,围绕“忠孝节义”四字主题,是生命繁衍、亲情延续、树大不忘根的传统美德。送完最后一家,回来路上,族亲们说说笑笑,各回各家,为初二上坟做准备。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最新回复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