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以为可以看到棺材,哪怕是腐朽掉的。可是,当两座坟茔被挖开以后,几乎什么都没有。一座二十多年,一座三十多年。二三十年的光阴,几乎足以让土壤置换掉任何上等的木料了。
所以当和泥土混在一起的骨殖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的眼里就溢出了泪水。眼前的几位故人,有我儿时见过的,也有只是听我爷爷讲过的,也有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的。此时,他们生前的形象都涌在了我的眼前,一如他们活着时那样亲切、温暖。
迁坟,是这个清明节里我的本家举行的一件大事。早在半个多月前,建民叔就通知我,清明时要把我的三曾祖父曾祖母和兰爷的坟迁移一下。原先的坟地周围已经被建满了房屋,农村的风俗,这就没了风水,是要影响后代的。所以,建民叔又专门请了二道先生重新看了风水,准备把祖坟迁到村子的南地,他说,那里地势开阔,顺风顺水。
在农村,迁坟是件大事,所有本家都是要到场的,自然也少不了我。于是,清明的那一天,我便早早地赶回了老家,参加这一十分隆重的仪式。
三曾祖父和我的曾祖父是亲兄弟,兰爷则和我爷爷是至亲的堂兄弟,从血缘上讲,我们这一大家子都是还没有出了五服的近股本家。我没有见过我的三曾祖父(为了写的方便,我想还是用老家的叫法叫他三老爷吧!),他在抗日战争的时候就去世的。我对他的了解,是通过小时候大人们的言谈,以及后来爷爷留下的有关我的本家早年里的历史的一些粗略的文字。
我的曾祖父弟兄三个,亲如手足,在太老爷太奶奶的主持下,一家人和睦同心,在民不聊生的民国和抗战时期还能有不错的光景。这里就有三老爷顶大的贡献,他是家里的壮劳力之一。只可惜英年早逝,去世时只有四十五岁。听我爷爷说,他是在抗战时期为了防止粮食被日本鬼子抢走,就在家中的院子里挖地囤存粮的过程中,得了严重的尘肺病去世的。从开始发病时的爱咳嗽,到后来咳脓血,再到去世,只有短短一两年的时间!
三老爷的死在我爷爷的心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爷爷每一回对我说起他的三叔,都万分痛惜,情不自禁中也会流下眼泪。我知道,家这个概念在爷爷的心里分量很重,他是为了让我能感受到我家的一些值得传颂的家风,以便在今后还能把大家都聚拢在一起。想到这里,我很惭愧,碌碌半生,毫无建树,现在位卑言轻,又怎么能主持的了大家族的事?
虽然我没有见过我的三老爷,但是我却见过我的三曾祖母,也就是我的三老奶奶。我印象最深刻的有两件事,一件是她还活着时,那时的我还很小,大约也就是四五岁的样子。有一年麦收时,我跟随大人们回老家割麦子,吃午饭的时后,爷爷拿了几根刚炸出来的馃子(油条),让我去给她送,那时的她住在三间很有年代的小小的瓦房里,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坐在炕上,我就喊她:“三老奶,我给你送馃子吃嘞!”听到我的喊声,她满脸笑容,一边夸我,一边接过我端去的馃子。她有一只眼是瞎的,那一只深陷的眼窝让幼时的我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再一件事就是她去世时,出殡的时候,我被安排举着一个花圈走在队伍的最前头,那时,我也大约只有十来岁。平日里见到她时的那种亲切之情也令我悲伤不已,几次闷着头甩下后边的队伍走出老远,还是被路旁看热闹的提醒才知道停下来。
现在想来,他们虽然与我的生命的交集很有限,然而,却对我的成长起到了很大的影响。从他们那里,我知道了血脉相连的深意,知道了家庭的重要,我也从他们那里学到了要勤劳,要有同情心等等。
三位祖辈里,我是对兰爷的印象最多的,十五岁之前,我家还有一亩三分的自留地,每年秋麦天地时,我们几乎都会全家回到老家去收秋种麦。每一次,我都会看到是兰爷赶着牲口碾场、犁地、耙地,而且他还是摇耧的把式。印象中,仿佛我们本家所有的麦子都他来耩jiang的。
只是令我十分惊讶的是,在兰爷坟里还有一具骨殖与他合葬在一起。我不知道那是谁,就悄悄打听周边的人,原来那也是一个“奶奶”。很年轻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这却是我完全空白的印象。然而,就当那一瞬间我知道她的身份时,一种亲情也油然而生,仿佛曾经也和她见过面。
时间如白驹过隙,倏而远逝,他们都已故去了几十年。活着的我,也从当年的懵懂无知变成了今天的人到中年。这几年里,突然对亲情十分渴望,对故居恋恋难舍,对那片几十年前的土地上的那片大院子无限神往。
虽然,我没有见过,可却总在梦里回到那原子的里边。还看到那院子里的许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做饭的,烧火的,挑水的,洗衣的。喂猪的喂鸡的,整理农具的……经年累月,在辛苦操劳中过出了一个值得骄傲的大家庭,这就是我曾经的老家。
其实,我也知道,那个曾经热闹非凡的“家”,也只是个很普通的家庭。并没有什么显赫,但它也有足以令后人自豪的地方。比方说,我就不止一次听到过“张家大门里”这样的字眼儿!正是全村人对我家当时的一个高度评价。我想,那个我梦中神往的大门儿里,一定还隐藏着更多的故事。那都是我们这些后辈们应该知道并值得宣扬的故事……
这个清明,建华叔、建民叔、建国叔兄弟们给他们的祖父和父亲迁坟。目的是为了让逝去的亲人,能更好地在地下安息,进而也让后辈子孙记住自己的祖先。这是值得赞场的一件事。毕竟,为人一世,应该记住自己的根。明白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应该让后辈们知道这个道理。
写到这里,擦擦眼泪。想结束了,又忽然记起上午刚到家时,先跟着三爷一同去老坟上认我的高祖父,也就是我的太爷爷的坟的情形。世事多有变迁,好在三爷还记得:那一溜五个坟头中哪个是我太爷爷的坟。从三爷那里知道,太爷爷一共有弟兄六个,有一个逃荒去了山西,不知所踪。
一时间,许多亲切的面孔:爷爷、老爷老奶、太爷太奶、不知所踪的那个太爷爷。还有我曾有过的那个大伯,他们或清晰或模糊地都在对我微笑,似乎对我也还有很多期待。
俗话说,入土为安,可如果入土了却难以为安呢?是我对不起他们,我应该担起传承家庭传统的责任,让他们在地下安息。
任重而道远,我将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