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已经七十有三。每每去看她,并不需要打小便笨手笨脚的我替她张罗些什么,唯一要做的,也是我能做的就是陪她说说话。
母亲的门前有十棵杉树,那是父亲去世前栽下的,如今已近三十岁。它们并排而立,像卫兵一样守护着母亲,也陪伴着母亲。我和母亲搬出小小的靠背椅来,坐在树荫下说话,喜鹊在杉树枝头叫喳喳。我仰头去看,右侧的一棵杉树顶端的树杈上,搭了好大的一个窝,喜鹊正站着窝里尾巴一翘一翘地欢唱。我说:“每天清晨,您都能听见喜鹊叫,真好!”
“是啊!”母亲说,“它的窝本在左边的那棵树上,去年下冻雨,窝被毁了,它又在右边这棵树上搭。你看,这窝已经搭得差不多了。”
母亲从屋里端出一些荸荠来——这是我特别爱吃的一种水果,母亲也喜欢吃几个,我们一边吃一边聊。
母亲特别健谈,和她年轻时一样。年轻时的母亲有父亲陪伴,有儿女在身旁,她是快乐的,更是忙碌的。母亲会的特别多,很好地阐述了“能者多劳”四个字。她的鞋样剪得好,鞋底纳得针脚细密有致,做出的成鞋秀气贴脚,穿着格外舒服,从没有挤脚的感觉;她画的枕套花样简明灵动,绣出来更是栩栩如生,所以总有婶婶伯娘以及即将出阁的大姑娘来找她学习。母亲总是毫不吝啬地输出,农闲冬日的家里总是充满了她们的打趣声和说笑声。于农活,母亲虽是“半道出家”(她是嫁给父亲后才学着做农活的),但就没有她不会的。她说只要肯学,都是简单事。会得多,自然做得多。那时候父亲先是做民办教师,后来做村干部,时间多用来料理大家的事,自己家的事反而无暇顾及了,于此一来,母亲的事更多,只有一日两餐(那时候人们是不吃午饭的)时才是母亲休闲的时候。母亲的休闲就是端着饭碗串门儿。她和三两个要好的媳妇儿蹲着或者坐着,一边扒着饭一边唠家常,常常是饭碗空了,话还在继续。那时候的我十分不理解母亲,总埋怨她说奶奶都收拾碗筷了,还不回来。却从没想过一个人会因为忙碌而无法去进行言语的交流以及情绪的排解,她得要寻找那个“空隙”。
我记得我对母亲说的最大逆不道的话是“您晓得个鬼!”
那回,我正和父亲在谈学校的一些见闻,谈一些对人对事的看法,谈学习情况。一直在旁边聆听的母亲也不知插了一句什么话,总之是我不能认可的观点,于是我就张口来了一句“您晓得个鬼!”当时母亲一下子有些怔住了,望了我好一会儿,才讪讪地说:“是啊,我不晓得。我没读过书。”
那时我正上初中三年级,正是一副天下唯我独尊、唯我独醒的无知无畏状态,但我就在母亲愣神的那一会儿,就知道我说了极不应该说的话,我不该那样目无尊长地伤害母亲。可少年的满腔傲气以及中国人骨子里的内敛让我无法马上向母亲道歉,最终也没有道成歉。但我立时就明白了,做孩子的应该好好和母亲说话,说话时应该要有好的语气和好的耐心。
父亲生病去世后,母亲手头的活更多了。她除了做以前熟悉的一应活计外,还养了一栏又一栏的猪,就像种蔬菜那样一茬一茬地养。她得指靠那些猪来增加家里的收入,她有许多债务要还,她还有一个未成家,另一个未成年的儿子……母亲的心田已经被“努力挣钱”四个字填得满满当当,完全无暇顾及自己的情绪,也就变得无话可说,“串门儿”的那点喜好,自然消逝得无踪无影了。那时我也很忙,除了工作,还得照看年幼的儿子,处在焦头烂额之中,但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去看看母亲。母亲做得最多的就是带我去参观她的猪圈,看那些大大小小的肥猪在槽里抢食。这时的母亲是高兴的,甚至有些眉飞色舞。她指着一头一头的猪告诉我哪是准备出栏的,哪是新买回不久的,哪是要打预防的,哪是长得格外快的……母亲的言语间满是欣喜,让人对生活充满信心。
母亲已经六十有余的时候,却开始了她的打工生涯。母亲说不能都指望孩子。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孩子要养,她自己还强壮,能够动,能创点收就创点收,挣几个养老钱也不错。
母亲一生都是个讲究人,她从不容许自己蓬头垢面,哪怕是父亲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她说就算心里再悲伤也不能让人看扁。她的头发总是梳得服服帖帖,衣服穿得干干净净,理得平平整整。她衣架好,体态正,穿什么都特别服帖,特别合身。她细致地呵护她的每一件装备,她的衣服即使已经有了十多年甚至更长的衣龄,穿出去依然能获得一些好评和赞语。
“别个问我有没有退休金,说我就是个城里婆婆,一点不像个农村婆婆。”母亲的语气里有点小炫耀般的开心。母亲打工后就开始学微信,开始给我发语音聊天。我问她身体咋样,不能因为挣钱而坏了身体,母亲总是说她挺好。她的工作算是护工,只是不在医院,而是在别人家里,一对一地照顾因年迈行动不便或者因病无法自理的老婆婆。她在语音里总是说主家百般的好,说别人家人对她不薄,年节都有红包,给了那么高的工资余外再给生活费,还总问她够不够。她说怎么不够呢?我又不能吃多少。她说她早餐都是在家里自个儿做面条和老人一起吃,说外边的既贵又不卫生。老人想吃啥她就买点啥。她尽心尽力地帮人照看老人,走了一家又一家。她和老人的家人处成了朋友,老人走时她都会帮忙料理后事。由于她的口碑好,以至于七十岁了,仍然有人来请她去帮忙。母亲的腰和腿都有劳伤,全是年轻时狠命劳作留下的后遗症。我和弟弟坚决不允许她继续在外漂泊,可她还是数次拖着行李箱要出门,她说找她的人是谁谁谁的亲戚,那个谁和她要好,她不能拂了别人的面子。
“是别人的面子重要,还是您的身体重要?”我很生气,“哪一天您把自己折腾得躺下了,怎么办?又不是缺那几个钱!”
母亲终于不再动念,安安心心地养起老来。这时候我再去看她,她的话又渐渐多起来。她的话题还真是五花八门呢!她说她喜欢看电视里的“健康之路”,说她腿不舒服了就照着电视里的法子做还真有效果,说她还学着去用荸荠甘蔗煮水喝对肺好,说你给我下载的斗地主挺好,省得我闲着时没事干,又说有的人斗地主水平好差,都不如她。她说她的舅侄又来看她了,买了一堆的东西,说谁谁谁你还记得吗?今天我在街上碰到她了,她硬拉着我过早。她说谁谁要娶儿媳妇了,说时间过得真快,说她必须要去随个份子钱,说那人送过父亲最后一程。她说今天我和谁谁通电话了,那个谁谁……
母亲是个很快就能和人熟络的人,朋友多得数不清。她总以你的某某姑或某某姨来称呼她的朋友们,她的那些朋友我大多不认识,但这些并不妨碍她绘声绘色地讲,我津津有味地听。她讲得异常起劲,时而兴奋时而骄傲,像个孩子一般。我一边听一边应和,和她一道沉浸在她的开心中。
有一天从母亲那里回来后,碰到一个熟识她的老人,老人问我母亲身体状况。我说挺好。
老人说:“你要常常去看看她呀!”
“看是看,就是帮不上啥忙,只能和她说说话。”我说。
“说话好啊!就是怕说话没人听呢!”老人叹了一口气说。
我看着老人落寞的神情,突然觉察到和母亲说话的益处来。
2025.0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