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薯炕(散文)

苏羽夜 2天前 25

我们八小队队部,在村北端,它的西侧,有一个水坑,椭圆形,东西四十多米,南北三十多米,四周野生了不少杂七杂八的树,歪脖子的,秃脑袋的,斜生横长的等,都不成材。还有一堆一堆的灌木。它的南面,是一条土路,西面和北面,就是生产队里的田地了。一到夏天,坑里就积满了水,队部院里的水,南面路上的水,都流进坑里。臭哄哄的,水面上飞着不少蚊蝇。这还是个漏坑,到了秋天,水就见了底儿,上冻的季节,水就彻底干了,坑底干透的淤泥,裂出一条条手指头粗的裂纹。总之,在社员们的眼中,这个水坑是个废坑,不能养鱼,也开不了荒。我们小孩子,也总是躲着这个水坑,上树撅树枝喂羊,也轻易不上这里的树。

但有一年春天,这个水坑被派上了大用场,结束了它有水则臭、没水则荒、令人厌烦的历史。那年春天的一天,我采野菜回来,看到水坑北沿上边,冒出了几股徐徐的青烟,队部仓库管理员赵荣宝在坑底正弯着腰收拾劈柴。他背有些驼,左肩高,右肩矮,我叫他大叔。我感到新奇,就跑下水坑,来到赵荣宝面前。

“大叔,这里是在干什么?”

“白薯炕啊。”

啊,白薯炕,我是知道的,是培育白薯秧子的温床。白薯,是我们家乡并列于小麦、玉米的主要大田作物,村里人的口粮,十成里,有三成是白薯。栽白薯,是生产队的一件大活。每年栽白薯,收白薯,切白薯干,轧白薯面,做白薯粉,大人干,我们小孩子也跟着干。白薯的各种吃法,我也全部领教过。白薯,伴随我走过少年、青年的全部时光。所以,白薯种植的全过程,我自然是一清二楚。

每年初秋,是白薯秧子长得最繁盛的时候。这时正是种植种薯的最佳时机。从白薯地里,找那些粗壮鲜亮的白薯秧子,断其巴掌长的一节一节,栽到另外一块土地上,到了秋后,地下就长成一根根种薯,比大拇指粗些,长长的。将这些种薯,放进事先挖好的薯窖里,保湿保温,度过一冬。来年春天,把这些种薯取出,码放到白薯炕里,就开始培育白薯苗了。

种薯是学名。我们家乡那,管种薯叫脉红薯。脉红薯也好吃,又甜又嫩又水灵,但队里宝贝似的收藏、管理,谁也不让动一根。有淘气的孩子,曾趁夜间无人之际,下到窖里,偷吃脉红薯。被队长发现,罚其家长五天工分,当事者在小队全体社员会上公开作检查。

白薯炕,是很讲究的一个小建筑物。有灶、有炕,有烟囱、有顶盖。放学后,或从地里采野菜割草回来,我就要到白薯炕旁转一圈,玩上一阵。赵荣宝和我父亲的关系好。我去了,他不但不撵我,还让我在白薯炕的上下四周随便蹓跶观看,回答我好多关于白薯炕的提问。

借助水坑的一面搭白薯炕,可算是父辈们的一大发明。火在下边烧,烟往上边冒,热能往上传递,坑和地面形成天然的落差,省了地,效果好。坑的北岸,上下垂直削平,掏出灶眼,挖一个直径一尺的竖洞,直通地面,上边安一节烟囱,就上下通气了。与灶眼相对应的,是地面上长方形的火炕,东西宽约两米,南北长约三米,四周用土坯垒成一尺高的沿,上边搭着拱形架子,架子上边蒙着一层白色塑料布。隔着塑料布,依稀可见一层细细的沙子,沙子底下,就是脉红薯了。烟囱,就竖在炕的北端。并排,一共四座白薯炕。烧火掏灰、通风透光、控制温度,都由赵荣宝大叔一人负责。他五十多岁,身体不是太好,但很精明,很负责任。多年的库管,没有出现一点差错,是队里的骨干。

农谚说,春分节到不能让,红薯母子快上炕。春分是脉红薯上炕的最佳季节。白薯炕预热三天,就可将一个个脉红薯按四十五度角斜排在炕上,上边再蒙上一层细细的沙子,全部盖过来,喷上水,保持薯炕的湿度。温度控制,是烧好白薯炕的关键环节。大叔告诉我,要保持温度在二十五到三十度之间,低了,脉红薯会冻坏,不出芽;高了,脉红薯会腐烂变质,也不发芽。烧白薯炕的燃料有玉米秸,玉米骨头,树枝和烟煤。十几天后,沙子表面,就长出一层密密的白薯芽,红白相间,红绿融合,呈现出旺盛的生命力。适当喷水保湿,夜间盖好塑料保温。四十多天后,薯芽就长到有一虎口高了。队长就泒几个妇女拔白薯苗了。她们蹲在薯炕周围,挑选粗壮的薯苗,一棵棵地拔下,一捆捆地捆好,放在柳条筐里,喷点净水,就运往白薯地里了。而这时,队长早已安排其他男女社员,在这里刨沟、挖穴、施肥、浇水。拉薯苗的牛车一到,一棵棵的薯苗,就被抹到一个个的坑穴里,安家落户,成活生长了。几个月后,整块的白薯地,就全被白薯秧子覆盖,一片青翠的世界。而每棵坑穴的下边,则生出一窝一窝白薯,悄悄长大,拱得地面都扒出缝隙了。霜降一到,白薯秧变黑,社员们就拿着铁镐,将一块块白薯请到了地面之上。出白薯,大致是秋收的最后一轮农活,田野基本一片空旷,碧云天,黄花地,北雁南飞。我跟出白薯的大人在白薯地里玩,啃白薯吃,手和嘴唇全吃黑了。

白薯,生的熟的都可以吃。我最不爱吃的,是白薯面馍馍,甜的味道不对,咬着发苦,吃完还烧心。但白薯蒸熟后晾成白薯干,我没有吃够,胶皮糖一般。生白薯,饥渴的时候,咬上一块,脆甜,也觉得心里挺美。

我愿意去白薯炕那里玩,不仅是看到一块块的脉红薯,在炕上竟然生出小苗,把这些薯苗,栽抹到地里,就可以长出大块大块的白薯,挺神奇。它还让我感觉到了这里,就有烟火的味道,有到家的感受。

刚生火的时候,是初春,乍暖还寒。树枝子在灶眼里燃烧着,不时有火舌伸出灶眼,一股热流便在身上流淌。煤火呢,在炉箅上冒出红蓝色的火苗,和妈妈在家做饭时大灶冒出的火苗一样,它在水坑的土地燃烧,显得有诗意,有情调。有一次,我们几个小伙伴,抓到几只麻雀,拿来求大叔给我们烤,他起初不答应,但禁不住我们软磨硬泡,他就答应了。原来,他比我们自己烤得好看好吃,外焦里嫩,一咬喷香。这以后,我们就经常来找他烤麻雀。还有一个更吸引我的事,就是吃白薯掉子。培育的白薯苗用完了,就要把白薯炕沙子底下的脉红薯扒拉出来,否则它会在炕里腐烂变臭,产生毒素,影响薯炕的来年使用。用完后的脉红薯,我们叫白薯掉子。白薯掉子,扒拉出来后,如同蟾蜍一样,浑身长满了疙瘩,而且,大部分变形变黑,水分没了,一咬是苦的,糟糠一般。这是必须扔掉的。但有一小部分,芽眼小,出苗少,没大变形变色,还可以吃。这个时候,我出现在白薯炕前,赵荣宝大叔就完全知道我的企图了。他毫不吝啬,随便我吃,随便我拿,还帮着我挑好的。虽然有些苦涩,水分也少,远不如真正的白薯好吃,但这个季节,那样的白薯没了,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可充饥的食物也太少,能够吃到这样的白薯掉子,我还是感觉挺美的。拿回家几斤,妈妈蒸熟,家人都可以享受几块。每人吃着白薯掉子,夸奖我几句,更让我飘然欲仙了。

据说,我们生产队的白薯炕搭在队部旁的土坑里,是新上任的生产队长的主意。他在别的村看到了,借鉴了过来。把始终没用过的大坑利用起来,社员们都直叫好。(2025.4.16)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最新回复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