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落魄离母校(散文)

沈沐阳 5天前 50

一、血色的黄昏

1968年夏末的暮色里,我背着破烂的铺盖卷,一步步挪出薛固中学的校门。一阵微风吹过操场边的杨柳树,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为我们这代人的青春送行。铺盖卷里的狗皮褥子打湿了后背,指尖触到口袋里那本卷边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扉页上"为理想而献身"的铅笔字早已模糊,却仍硌得掌心生疼。

曾几何时,我也是那个年代热血沸腾的青年。那时红色风暴席卷华夏,我跟随着时代的鼓点,闻风而动摇旗呐喊,参加了造反派组织“红战团”。当时的负责人张志会、陈爱国同学,邀请我到《红战报》当编辑,编写过一些短文,并且刻制钢板,印刷资料,常常在学校和薛固公社之间奔走。1967年春节,我用冻得通红的手指在钢板上刻下毛主席"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的题词,油墨香混着窗外的鞭炮声,在简陋的教室里蒸腾。张志会把刚印好的传单分给几个同学;“赶紧送到各大队去”。我抱起散发着墨香的宣传单一路跑向祝家尧村,雪地上印着歪歪扭扭的脚印,像是一串未写完的诗行。

那些跟着“红战团”四处奔走的日子里,笔记本里记满了时兴口号,钢笔字在传单纸上游走如飞。直到有一天,我在校园门口看到熟悉的身影举着鲜艳的旗帜,柴涛华同学脸上的决绝,让我突然惊醒——我们曾在同窗下讨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此刻却站在了时代的两端。他臂章上的"红卫真理战斗队"七个字刺得人眼睛生疼,我攥着“红战团”袖标的手微微发抖。随后,发生在我身旁的“反标”“笔记本”事件,像一盆盆冷水,一下子扑灭了我心中的激情,我慢慢地沦为了学校里的”逍遥派”。

二、枪声与棉田

后来我一有空,就溜回村中参加农业社劳动。一天,当武斗的枪声在邻县兴平边界响起时,我正在村东头的棉花地劳动。子弹划破空气的尖啸声里,我忽然想起教室里的黑板,那些未擦干净的数学公式在眼前若隐若现。邻居宝贵叔蹲在地埂边颤声地说:"我的娃呀,这枪声咋比当年鬼子进村还吓人?"我呆呆的站在田畔,紧握拳头无言以对,面向苍穹。

后来,复课闹革命持续了两个月。常老师在黑板上演算数学公式时,窗外突然传来大喇叭声,苏主任宣布:"别上课了,明天开始学工学农!"第二天我们拿起锄头,提着担笼奔向田间地头。

复课闹革命的短暂希望,还是被"知青下乡"的通知碾得粉碎。1968年6月的那天,班主任郑高儒老师站在讲台上,声音哽咽着说:"同学们,收拾行李,再见吧。"教室里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响起一阵阵压抑的叹息声,有人把课本抛向空中。我低头看着笔记本上工工整整的"西军电"三个字,指甲深深掐进课桌里。

离校前一晚,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聚在男生宿舍。月光从破窗户斜斜地照进来,赵志平掏出半瓶白酒:"喝吧,喝完咱都是庄稼汉了。"酒精辛辣,呛得人眼眶发热。杜志旭突然指着窗外:"快看!"月光下,教导处王老师正蹲在操场边,把没收的小说和学生作文一页页扔进火堆里。火苗窜起的瞬间,我仿佛看见自己的求学梦也化作了灰烬。

三、泥泞归途

离校回家的路只有六七里,我却走了整整一个下午。铺盖卷里除了那张狗皮褥子,还塞着未完成的语文作业。我背着十几斤重的铺盖卷,身上好像压着一座大山。路过村西谷家塚时,我站在土台上看着暮色一点点吞噬天际线。远远望去,村旁的老槐树被雷劈去半边,却仍倔强地伸着枯枝,像极了我们这代被时代腰斩的青年。

暮色四合时,我终于走进了家门。父亲正在院子里喂牲口,一把青草在他布满老茧的手里翻飞。"回来了?"他头也不抬地问。我"嗯"了一声,喉咙像塞了团棉花。母亲端来一碗玉米粥,蒸汽模糊了她鬓角的白发:"先吃饭,明早跟你哥他们上工去。"我捧着粗瓷饭碗,眼泪砸在粥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四、岁月划痕

多年后翻出那张泛黄的毕业照,八位同学簇拥在郑老师身边,面容里隐藏着劫后余生的苦涩。照片背面,有我用铅笔写下的:"1968年11月,我们终于拿到迟到的毕业证,却永远丢了那个夏天。"

回乡后,张志会90年代下海跑运输,李解放、王义州、何木娃在农村成为了勤劳致富的富裕户,杜志旭和陈爱国参加了铁路工作,赵志平和柴涛华上了大学成了人民教师,曹生玉在深圳建筑行业有不俗表现,宋志明成了人民法官,不幸的是他和杨建武同学,在疫情期间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四十年后的一天,我特意来到薛中旧址。曾经的母校已改成了“后稷养老苑”——新型养生养老康复的民生工程。在母校的一隅,当年的学生食堂依然顽强挺立着,在爬满扒地虎的墙壁上"为人民服务"的字迹依稀可见。忽然有风吹过,仿佛又听见当年的读书声从云端飘来,夹杂着油墨香和枪声,在记忆深处经久不息。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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