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个八百多人的村庄,离县城四十华里,离镇政府所在地温塘村三华里。这里既有现代化新形象,又某种程度上保留了农耕文化的古朴淳朴。村南新建一座大学,去年开学招生,很多村民在校内打工就业。村东一座大学正在紧张施工,据说可能今年秋天就可以招生了。村民有的出去打工,有的留村种地种菜。留村农民耕作之余,凑在河边——冬天在背风的阳光弯里,夏天在树荫下聊天畅谈,感叹生活的富足变化,谈论国事村事家里事。
老来念旧,在县城住久了想老家。我回到老家喜欢在村子里徘徊,感受村庄的变化。家乡的发展得太快太惊人了。儿时低矮的土坯房,或者石块土坯房,木窗户贴纸,房间光线昏暗。这些完全不见了,家家户户砖水泥结构新房宽宽敞敞,雪白瓷砖屋到顶大方漂亮,铝合金玻璃窗户亮亮堂堂,一排排一趟趟整齐划一。冬天暖气代替了泥火炉取暖,液化气灶、电饭锅做饭代替了土锅灶。东西两条主街道、南北四条主街道水泥硬化路,干净平整,村民称为“环村路”。
一条东西向主街道,将村庄分为南北两部分。这还是通镇政府和其它乡镇的县道。儿时,这是平山县城到洪子店乃至山西的公路,非常繁忙。我与小伙伴们喜欢扎堆在路边玩儿,看一辆辆行驶的大货车。有小伙伴调皮,向车上扔土块,受到大人的训斥。向北三华里外的301省道(石闫线)开通前后,它成了老老实实的沙土乡镇路。硬化平整后,家庭轿车流行,这条路又恢复了繁忙。
村里两条小河,一条从东沟沿着这条东西公路流来,一条从南沟沿着街道向北而来。就像一棵树的两根分枝,又像一个人的两条腿,两条小河在两条村街道的交叉处交汇,稍微向西拐个弯再向北流去。彻了河傍硬化了河底,河水清澈,活脱脱充满生机新农村。
我站在两条小河交汇处桥西的公路上,四顾眺望。向北看,朔黄铁路大桥横亘东西跨居河上,与小河交叉,雄壮宏伟,不时一列火车飞驰而过。小河蜿蜒几百米,拐个弯流入草木丛中不见了,却能看到远处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
站在这里观看畅想,有时很高兴很感慨,有时几分悲伤。这公路北侧、小河西边几米远处,我的三位亲人——我的三奶奶、三爷爷的儿子二兵叔叔、二爷爷儿子来保叔叔,就惨死在这里。
多年来地貌变化,难确定准确地点,按父亲说的,肯定就在眼前。我小时候无数次听父亲说过这事。1943年的一天,村民闻讯日寇从东杀来,纷纷向西逃避。父亲那年二十多岁,听说三婶子和两个堂弟逃难路上被鬼子的炮弹炸了,急忙回来。来到这里时,三奶奶已经意识模糊,用鼻音低声呻吟,两个叔叔满身是血,已经没了呼吸。父亲喊了两声“三婶子!三婶子”,三奶奶睁眼看了看他,说不出话。三奶奶也性命不保!父亲快跑回家,从土炕上扯下一张芦苇炕席返回时,三奶奶也断了气。父亲含泪哭着,用芦苇席盖上三位亲人的尸体。
我二爷爷的长女,就是我的大姑,从我记事起一直在南方工作,我从没有见过。大姑退休后,想趁还手脚能动,回来看看老家、看看亲人,就有了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时大姑七十多岁,思维清晰,口齿利落。说起当年的事,大姑满眼泪水,哽咽着说差一点她也没命了。她说姐弟三人跟着三婶子一起逃命,两个弟弟年幼跑不快,三婶子就拉着他俩,大姑年龄大点,跑在三婶子她们左前边。一个炮弹过来,炸了三位亲人。大姑受了伤,看着亲人血淋淋的尸体,吓得直哭。
父亲与大姑的说法略有差异,他从没说过大姑在场。父亲已经离世,没法询问。细想也正常,父亲侧重诉说惨死的亲人,生者不是重点。
我反复徘徊徜徉,环顾周围,一切那么平静。三位亲人的惨死,只是那场战争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缩影。眼前的小河,向北流三华里,穿过焦家庄村。1943年9月23日,日寇制造了“焦家庄惨案”,连续屠杀了28天,屠杀400多人。被杀死的村民就推进井里和猪圈,即后人所说的“三井两猪圈”。老人们说,那时温塘河里的水都被血染红了。
西南方向,黛暗色的西凉山沉默无语,山下有个辛庄村。1938年1月22日,日寇对辛庄进行了疯狂地屠杀。全村71户,被害55户,其中9户被杀绝,全村270人被杀108人,受伤33人。全村房屋被烧毁193间,当时临近旧历年关,全村家家戴孝,户户哭丧。
老辈村民说,日寇那次炸死除了我的三个亲人,还有三奶奶娘家的孩子邢林林和村民杨段女。没听父亲说过这两位死者,其实我村死于日寇的村民,还岂止这两位,还有多位。抗战十四年,放眼全国,骇人听闻的惨案不计其数,三奶奶三人的惨案、焦家庄惨案、莘庄惨案,只是冰山一角。
眼前的小河,将向北流进滹沱河,汇入海河,注入大海。她静静地流淌,河水泛着银光,像是诉说着昨天的历史,又是像展望着明天的未来。那场战争结束了八十年,村民已经感受不到战争的创伤,过着幸福祥和的生活。但天知地知,村考、村志有记载,平山县光禄山公园的平山县遇难同胞纪念墙有铭刻。黑色大理石墙上铭刻着平山县一万四千多死难着的名字,有的死难者没留下性命,只刻着“某某奶奶”、“某某妻子”。
一切都在告诫人们,和平弥足珍贵,越是和平越不能忘记战争。那句话说得好:缅怀,是为了更深刻地铭记;铭记,是为了更坚定地前行。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