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上,漫漫四十年征程,天天与人打交道,难免被人冤枉,滋味可真不好受。
读初二时,学校离家遥远,足有四十多里,星期六返家,星期日回校。遥远的距离,阻隔了平日与家人的相处,如一把锋利的刀,切断彼此的联系。夏日周六,我在学校上完早读,跟着同村的伙伴一起踏上归家的路。太阳当空照,花儿蔫头耷脑,被阳光晒得蔫软。
到了家,我汗流浃背,已经数天没有洗澡,身上散发一股难闻的气味,隔着衣服搓搓背,明显可以搓出泥垢,黑乎乎的。家里方便,带着毛巾到河里,游个泳,冲个澡。家人都在山上干活,他们勤劳惯了,骨子里的农耕文化像深深的烙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很多时候连午饭都带到山里。虽然知道我周末回家,但我已经是十几岁的青少年,喉结开始突出,声音变沙哑,完全可以照顾自己。
洗完澡,我想着妈妈辛苦,整天劳作,干脆把脏衣服洗了,好及时晾干,第二天还可以带到学校去穿。门口有水池,水池下放着洗衣粉和板刷,我拎着脏衣服再次来到河边。河水清澈,潺潺流淌,小鱼儿敏捷的身影穿梭来往,像城里的小汽车。我站在水里,腰弯着,低着头,把脏衣服浸湿,倒点洗衣粉。洁白的粉末,细小的颗粒,滑顺的感觉,揉一揉,搓一搓,刷一刷,泡沫像小精灵到处飞扬。
很快,洗好衣服,将衣服挂上衣架,晾晒好,看着衣服在阳光下耀眼,在微风中轻拂。我兴奋得如喝了酒,居然能够主动洗衣服,这对于懒惰的我来讲,难能可贵。
傍晚,家人踩着夕阳,扛着锄头,沿着小径回家。看到我,没有惊喜,只是如常打声招呼,爸爸开始烧火做饭,妈妈提着锅盖到水池边洗刷,手往水池下一探,提起洗衣粉袋子,眼睛瞪得挺大,鼻翼微微张开,嘴“啊”了个半圆,高声问:“谁用洗衣粉了?”
一听妈妈的话,我赶紧抢着回答,如同邀功似的:“我用了,把自己的脏衣服洗了。”
“洗就洗呗,用那么多洗衣粉,干什么?”妈妈嗔怪道,语气中带着责备,“你知不知道,一袋洗衣粉要好几元,省着用,这小屁孩,一点都不知道爱惜。”
我一脸狐疑,有些惊讶,好像没用多少:“妈,我就倒了一丁点。”说话时,我还半举着右手,用食指和拇指示意,大概1厘米的样子。
妈妈有些生气,嘴歪向一边:“还没用多少,早晨好多,现在才多少。”她把洗衣粉抖了抖,就剩底部一点。
可是,我上午洗衣服时,也只剩这么点。
二哥走过来。他已初中毕业,正在家里帮忙干活,看了看洗衣粉袋子,捏了捏,帮起腔:“早晨出门时,差不多满满一袋,前两天刚用剪刀剪开袋口。小弟啊!你太浪费了,用这么多。”
看到他们言之凿凿,我知道再解释肯定徒劳无功,甚至换来更严厉的指责,只能闷坐在凳子上,看天边的晚霞,心中暗自落泪。
“下次,你再回家,我要把洗衣粉放起来,省得被你一天用完。”妈妈并没在意我的心情,自顾自地言说,把锅盖拿到锅灶前,准备晚饭。
我相信妈妈和二哥说的话,可我也没有骗人。我是被冤枉的,直到今日,隔了三十年的光阴,我依然这么说。至于洗衣粉哪去了,可能是当年贫穷,某个眼尖的邻居觊觎,偷偷倒走一些,答案无从知晓。
妈妈这样怀疑,有她的理由,估计跟我平常的调皮不可分割。一直以来,我像只顽劣的猴子,拿着弹弓打鸟,将奶奶屋顶的黑瓦打落,“啪”的掉落在地,碎成八瓣;洗菜刀时,顺手砍一砍邻居的南瓜,还死不承认;常常逃课,跑到河里游泳,差点淹死其中……连老师都看我头痛。
这不,返校不久。晚自修下课后,老师捧着课本,离开教室。没有老师的监督,我们成了无法无天的王,四处兴风作浪,像恶魔一般。
当年,我们的学校四分五裂。那是1995年,那个乡镇企业勃兴的年代,学校被上级部门鉴定为危房,教育局通知学校必须重建学生宿舍,避免意外的发生。学校没有钱,只能租房。整个校园分割成两部分,初三在一地,初一、初二在另一地。重点老师与校长留守初三,承担重任;至于另外两个年级,有种听天由命之感。老师人心涣散,学生不思学习,班上能读书、爱读书的没有几个!
刚下课,班里一群男生手里拿着鞭炮,兜里揣着打火机,偷偷摸摸地躲在墙后,等着上厕所回来的女生,点燃扔一个炸响,吓得女生花容失色,惊叫连连。
鞭炮声噼噼啪啪,炸响在校园上空,引来掌握学校纪律的教导主任。主任姓王,四十多岁,脸尖而瘦,非常严格。他从办公室匆匆赶来,远远地一声吆喝:“哪些人,给我站住。”
一听是王老师的声音,大家吓得四散而逃。我没有玩爆竹,更没有炸女生,虽然在看热闹,但心里比较坦然,走路慢腾腾的。王老师一来,只看见我,立马拎起我的衣领,像老鹰抓小鸡一般:“谁让你们干坏事的,谁让你们打爆竹的?”
说话时,王老师的脸都有些气歪了,眼睛更是瞪得滴溜圆,手上的青筋暴起。
我有些害怕,赶紧解释,声音微微颤抖,像寒风中的兔子:“不是我,我没有打。”
“不是你,还有谁,被我抓到现场还不承认。”说着,他抬起手,平举至我脑袋的高度,使用全身的力气,猛地扇了我两个耳光,“啪啪”的响声,像刚才的爆竹一般,我的右脸顿时变得赤红,耳朵里嗡嗡作响。后来,同学告诉我,我的脸好几天都青着。
扇完我两个耳光,王老师再次高声训斥,严厉处罚:“给我站教室门口。我不同意,你不许回去。”
天啊,可怜的我不光被冤枉,还被打,还被罚站。直到深夜十时许,同学们全都下完自修,回到寝室睡觉,王老师才放我离开。
那两年,打过我耳光的不止王老师,还有班主任俞老师。他逮住我捉弄女生,编情书陷害他人。他找到实证后,连甩我差不多二十个耳光,比王老师多出十倍。可是,我没有记恨他,却对王老师刻骨铭心。九十年代,“棍棒教育”在学校里很流行,那是时代的烙印,没什么,但被冤枉,却让我永远不忘。
如今,母亲的白发已漫过岁月山岗,二哥的脊梁渐被生计压弯,王老师也成了后山坟茔里的一方石碑。唯有被折叠的清白,仍如河底卵石,在记忆的波光中清晰可见。愿天下无冤枉,人间多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