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娃赶场(散文)

陆遥之 2天前 27

小时候赶场,那就像过节一样。因为赶场,可以看到很多人,可以看到各种花花绿绿的着装,可以遇到各种好人、怪人或坏人。可以闻到油条的香味和肉摊上的卤肉香。还有可能在地上捡到一分的硬币,再买上一颗水果糖,甜蜜蜜地含在嘴里一个上午。有可能得到父亲的恩惠,买点自己喜欢的笔墨,或者好吃的东西。

波娃作为家里的老大,赶场这逗人喜欢的事情一般都会轮到自己身上,一是老大,做事靠谱点,二是可以帮到父亲做点小买卖。每隔七天一场,就显得特别珍贵,父亲要提前准备一个星期的农产品,如鸡蛋、鸭蛋、红苕等,也有把家里养大的兔子拿去卖了,换肉吃,也有把珍贵的大米卖了,换粗粮,比如红苕玉米等,这样一家人一年的粮食才够吃。

每天清晨,母亲安排波娃的第一件任务就是从鸡圈将母鸡逮出来,用手塞进鸡屁股,一摸,鸡屁股里面是硬的,像是鸡蛋,就报告母亲,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鸡跑了。然后,就将母鸡残酷地关在鸡圈里,不给吃喝。直到听到鸡圈里,母鸡发出“咯咯嘚!咯咯嘚!”的叫声,说明母鸡已经下蛋,这声音好像一首动听的音乐,昭示着家里有了新的收获,也有了油盐柴米的零花钱了,预示着有可能还有油果子、麻花之类的东西打牙祭。也有不小心在打开鸡圈的时候,让狡猾的鸡从裤裆下面钻出去,跑到广阔天地,不见踪影,那一顿地皮肉之苦,也就难免了。从此,波娃知道鸡蛋对于一家人有多么的重要。

筹齐十个,或者二十个鸡蛋,父亲就叫波娃与他一道去赶广兴场。父亲一般去下场的猪市坝,要不买猪,要不卖猪,或者观察行情,看到有机会赚钱的猪,比如卷毛猪,无法进食的猪,拼命杀价,直到对方只有卖了,才解气。父亲果断出手将猪买回来,母亲见状,大骂父亲:“你这个败家子,这么病恹恹的猪,你买回来干什么,要不到几天就死了,舍得你裤儿都没得穿。”父亲此时却笑眯眯地说:“娃儿他妈,你莫管,你给我用好的饲料把猪养到就行。我有办法让你吃肉,穿新衣服。”父亲用自己的土办法技术,搞点草药,或者去公社兽医站请周医生,拿点药,把猪治理一下。周医生是波娃的同学的父亲,由于波娃经常到他家去耍,还帮助他的学习,周医生对波娃有种特别的关爱,父亲治疗猪病,周医生一般都不收钱,这样就节约了一大笔成本。母亲就用好的饲料喂养,一个月左右,那病恹恹的猪,就长得油光水滑,体态健壮。然后,父亲就牵着猪儿去猪市坝交易,父亲的猪长相好,有卖相,很快就出手了,于是又赚了一把,一家人的生活开支就有了。也有的猪儿与母亲有了感情,母亲坚决不卖,最后直到养到200斤左右,请几个大汉,翻山越岭,抬到肉食经营站卖钱,在经过肉食站工作人员百般刁难、克扣斤两后,父亲数着那一张张十元沾满油污的票子,满意地笑了。当然,对波娃和家人有重大奖励,比如买水果糖,扯几尺白布,买一瓶黑色或者蓝色膏子(染料)做几件新衣服,激励波娃继续努力养猪。

有一次,父亲去了猪市坝,波娃就在广兴中学后面的操场卖鸡蛋。已经有了很多人的操场,摊位很少了,波娃邈了一眼,选择了两位大妈中间,大妈见波娃是个小孩,友善地往两边挪了一下,腾出一个狭小的位置。波娃将鸡蛋从篮子里拿出来,在泥巴地上铺谷草,将鸡蛋放在谷草里,开始等待买主到来,由于自己年龄小,不好意思,既不叫喊,又不和看鸡蛋的人交流,直到中午,鸡蛋都没有卖出去。买鸡蛋的人一般都是街上的人,有着高人一等的架势,还有点吊儿郎当,扯五斗六。波娃有点看不起他们,感觉他们不应该那样高傲,所以不和他们打照面。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周边的鸡蛋市场逐渐退市,人越来越少。

“快跑,市管会的来了!”波娃知道市管会,那是专管投机倒把的一伙人。凶神恶煞,人见人怕。一般农村人妇女吓小孩就会说:“你不听话嘛,市管会的来了,收拾你。”市管会的人一般是街上户口的“街娃儿”,平时调皮捣蛋专门捡老实人收拾。特别是远点的农民,他们依仗手上的权力,不是收缴农民的特产,就是让农民交钱,否则就是一顿皮肉之苦。父亲知道舍财免灾,每次遇到,要不给几个橘子,几个鸡蛋或者给一两块钱,解决问题。遇到再好强的,父亲就只好低声下气,求饶,直到口水说干,他们看没有什么油水,也就走了。

这次父亲不在场,没有了依靠,波娃只好快速将鸡蛋捡入篮子,提着鸡蛋,波娃就往梁子上跑,由于动作太快,不小心打烂两个,只好用手将打烂滴在地上,沾满泥巴的的鸡蛋黄,塞入口里。泥沙和牙齿碰撞,发出喳喳的声响,波娃全然不顾,就怕可惜鸡蛋了,这也是父亲教导的方法。看到打烂的鸡蛋和没有卖出的鸡蛋,波娃心里一下子就酸楚起来了,好不容易积攒的十个鸡蛋,卖了父亲要给家里买瘟猪肉,让一家人打牙祭的。可惜,自己不中用不仅卖不出去,还损失了两个。眼泪顺着焦黄的脸蛋流了下来。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拿来换点油盐钱,不知道有啥罪过?为啥子,他们要撵。搞不懂啊,搞不懂!从此,波娃的心中就有了对城里那些“街娃儿”的厌恶,心中埋下了终有一天会收拾他们的种子。

广兴场覆盖方圆十公里的区域,广兴乡、竹篙、又新、转龙,还有中江县的冯店、李都、妙峰,甚至有乐至县的金顺、简阳的良安等地的农民都要涌向广兴。解放初期,广兴场曾经是金堂的十个区公所之一,下辖广兴、九龙和土桥片区,是区域政治经济中心。因此,赶广兴的人特别多。站在广兴学校后山的梁子上,你可以看到从四面八方翻山越岭,背着粮食、挑着农产品,牵着猪儿,涌向广兴场,形成的人流,就像蚂蚁一样,牵着一条条线子一样,汇聚在广兴。

广兴是一个丁字形街,波娃们九龙就从“丁”字顶的“一”杠字后面进入场口,经过广兴中学操坝,走过两百米小巷后,在广兴中学大门口附近分岔,一边去下场的太乙宫、乡政府、老奄子,还有大戏台,一边去往乡医院、猪市坝,还有粮站,下坡就是竹编交易市场,和河边的长途汽车招呼站。

四面八方的上万人,涌入广兴场,小小的乡场就变成了一个拥挤的大市场。人们接踵而至,肩背相连,个子小的被拥挤在大人中间,上不见天,下不落地,空气都要窒息,只有农民满身的汗臭灌进心田。年少的波娃不觉得这是臭味,反而是心安理得,因为喜欢父亲的汗臭味,这是劳动人民的汗水。拥挤的人们没有秩序,无法逆行,只有顺流,挤到哪算哪。

一次,激烈的拥挤,把波娃挤到了猪市坝,波娃走进去看了看。

这里叫作南华宫,曾经是湖广填四川后的湖广人修建的宫殿,用于祭祀祖先,集会,庆典,婚礼之用,后来被人民政府收归国有,用作肉食经营站,也就是杀猪的地方,外面的坝子就成了猪儿交易市场。高大的古建筑,进门就是一个大戏台,经常在这里演出川剧,看戏是要门票的。波娃没有钱,只好在高大威武的大门外听锣鼓喧天的声音。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川剧是四川人最爱看的一个剧种,广兴是川剧之乡,新中国成立后,广兴场就成立了一个业余川剧团。

该团由一批痴迷川剧的城镇居民组成。他们平时都有各自的职业,有的打工,有的打铁、有的经营饭店、商铺,还有的则是从事着杀猪卖肉和酿酒的职业。由于这里自古以来就很繁荣,经常有一些外地剧团前来演出,于是他们耳闻目染,对川剧的唱腔和表演有着很深的领悟。一些人不仅会演唱传统剧目中的一些精彩片段,对里面的情节和招式也是十分熟悉。由于具有浓厚的艺术氛围,该团在建立时十分顺利。

剧团成立之初、经费十分紧张,为了维持日常运行,团员们纷纷不计报酬,主动为剧团捐款捐物。受其带动和影响,一些戏迷也纷纷解囊,为剧团的发展贡献出一份力量。剧团缺乏道具,一位姓李的木匠便将此活揽下,用家中的材料免费为剧团制作刀枪、棍棒。演出时没有幕布,擅长修理的师傅便自己掏钱购买布料并亲自加工。一个靠卖豆腐为生的老人,每逢剧团对外演出,他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赶去戏台为演员服务,给演员端茶送水、清理道具和收拾场地。

由于有了大家的鼎力支持,剧团发展得较快,从当初的只能上演一些简单的折子戏发展到能演出只有正规剧团才能表演的大型川戏。随着规模的不断扩大和演出水平的日益提高,剧团的声誉变得越来越大,名气覆盖简阳、乐至、中江三县。

随着时光的流逝和演出场次的增多,团内涌现出一批技艺精湛,很有潜力的艺术骨干,表演的剧目和唱腔优美婉转,动作惟妙惟肖,表演时让观众无不心驰神往、拍案叫绝。

由于演技精湛、反响很大,附近一些乡镇的领导人为了让辖区内的民众也能有机会欣赏,纷纷邀请剧团去他们那里演出。出于相邻和过去的友情,这时剧团的负责人不便推辞,只好带领大家踏上了去外地巡演的行程。在这支队伍中,行动最为困难的是脚有残疾、体形很胖的老团长,他每次外出都只能由两个壮汉用一副滑竿抬着,其一闪一闪的姿势和一条长蛇似的队形在宁静的原野上形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在广兴场,要是能够看上一场川剧,那是很洋盘的事情,起码要摆上好几天。

一次,和光光娃一起去看川剧,脑壳打得滑的光光娃,想出一个办法,他打掩护,把波娃从几个守门收票的大男人腿下,塞了进去。胜利的喜悦让波娃激动万分,可惜个子不高,看不到表演,即使在下面加上一块烂砖头,踮起脚尖,也只能看到川剧演员的头顶那高高的翎子。翎子即雉尾,又叫野鸡翎子。源于古老的自然崇拜中的飞禽崇拜。和中国所有的剧种一样,这是川剧传统戏中常见的头饰和表演的道具。头上插翎子是先民们的一种风俗。

站久了,腿就痛起来了,一下子,就梭了下去,一只脚踩着一个硬盒的东西,自己缩下身子,捡起来,原来是一个钱包。此时的小心脏跳得非常厉害,捡钱包这样的好事被自己遇到,那真是一个幸福的大事啊!为了不被旁边人发现,自己屏住呼吸,赶紧离开剧场,来到剧场外面的墙角,打开看看有多少钱,心中盘算着,用这笔钱,买衣服穿,买肉回去吃。当波娃打开钱包一层一层翻遍里面只有几张报纸和扑克牌,没有一分钱。波娃的心一下子就跌落到了冰点。失望之余赶紧把钱包甩过围墙,害怕被别人发现自己是偷钱包的赘娃子(小偷)。后来,看完川剧,光光娃说,他捡到一个钱包,里面空空的,那是小偷偷了钱丢弃的,啊波娃的心才平静下来。心想,天底下哪有那么美好的事情啊。波娃疑惑地问他,你是怎么进到剧场的。光光说,把波娃推进去后,看门的管得更严了,于是他知道南华宫有个后阳沟,他像狗一样钻进去的,身上还沾满了狗屎,把波娃笑得合不拢嘴。果然他身上还遗留有狗屎味道,于是波娃唱起了歌儿:“狗屎娃儿狗屎臭,卖了狗屎割斤肉,你一口,他一口,一家人都吃不够。”

到了猪屎坝,怎么也找不到父亲的影子,肚子也开始“咕咕”叫起来了。心想,父亲会不会已经把猪儿卖了,去太乙宫方向了,自己又顺着人流,往太乙宫方向走,走啊走,走到太乙宫,这里已经散场了,没有几个人了,只好又往回走,街边的面馆、饭馆,开始进人了,父亲一般不会去打馆子的,即使再饿,他都舍不得花一分钱。饿了,就去刘西高老辈子家舀一瓢冷水,喝下去,保持体力。找了几圈,已经眼冒金花,脚趴手软,脚步停留在中学门口的邓氏面馆摊前,那冒着白烟,香气扑鼻的烩面,刺激着波娃的味蕾,好想吃啊!可是囊中羞涩,一个镍币都没有,正流口水时,一声大吼惊醒了波娃:“你狗日的,又来了,爬远些,没有钱就不要来这里臊摊摊。”

原来一脸笑容的邓老板,拿起刷把砸向一个流浪汉,那流浪汉用手抓起一把滚烫的烩面,就塞进了满脸污垢,胡子叭槎的嘴里,任由邓老板拍打,脸上居然还出现了笑容。说道:“你打吧,波娃实在是饿得不行了,几天没有吃东西了,你把波娃打死算了。活到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卵用。”

说完,眼泪就流了下来,这时,邓老板的慈爱之心突然高涨,顺手从汤锅里舀起一碗烩面递给流浪汉,喃喃地说道:“你吃吧,吃了快走了,不要在这里让波娃难堪,都晓得的,这是公家的摊摊,波娃也不好整,要是被当官的看到,波娃这个月的牛工钱(薪水)就没有了啊!”

见此情景,波娃只有咽着口水离开烩面摊。来到卖鸡蛋的学校操坝,也只有几个人了。走到家里已经是下午三点过了,父亲嘴里不断埋怨,说波娃东走西走,人花花都看不到,本来想给波娃买碗烩面吃的,见不到你,也就节约了。吃完母亲留在柴火炤里面的红苕饭后,疲惫的波娃倒在灶房的柴火堆里进入了梦乡。

梦幻中做了一个梦。波娃考起了大学,当上了科学家,不仅能接到漂亮的婆娘,吃上烩面、油条,还发明了一种可以知道你在哪里的机器,你可以任意乱走,只要一按就会发出一种“嘟嘟”声音,就知道你在哪里,从此不至于再也找不到人。这种玩意可以解决人们的信息问题,让人走得很远很远。

醒来后,感觉就是一个笑话,但也很感觉神奇。夜幕降临,兴奋的波娃约上光光、龙娃就给他们摆梦里故事。龙娃听完后,哈哈一笑说道:“你是不是看了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做的梦啊?要是真的那样,你就是英雄了。”

光光说:“你娃就是白日做梦,你和波娃一样,是一个泥脚杆,还敢做那样的梦,有点像癞蛤蟆吃天鹅肉。你要是发明了那东西,波娃手板上煎鱼你吃。”

“光光娃,你莫小看波娃啊,万一波娃做到了,你娃就惨了。”波娃有点不服气。

“做到了,我们就佩服你,做不到,我们就叫你波波娃。”光光娃有点服软。从此,波娃又多了一个绰号“波波娃”。虽然赶场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但这个绰号总有被羞辱的感觉,也有一种无形的动力,驱使波娃努力读书。

这家伙太懒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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