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香椿上市的季节。每天去早市买菜,总会看见一把把绑扎整齐的香椿摆在台面上,那辛香浓郁的香椿味吸引着我,让我不由得走上前去买上两把,并长时间沉浸在对香椿往事的回忆之中。
一
初识香椿,是在我上三年级的那个四月。春天的到来,让我们这些八九岁的孩子一放学回家,就提着竹篮,去村东边的土坡上拔猪草、采茵陈、挖药材。
土坡不高,也不陡,却有着茂密的树木,以白杨和洋槐居多,夹杂着柏树、松树、椿树以及浑身带刺的酸枣树,让整个土坡如同一座浓密又神秘的宝藏,吸引着我们总想去探个究竟。
那天,和往日一样,我们在披着新装的土坡上拔猪草。一阵风吹过,送来一缕淡淡的辛香,触动了我的味觉神经。我抬头四望,竟发现在距我不远处的左前方,有一棵胳膊粗的香椿树兀立在白杨与洋槐之间,摇动着半扎长的嫩芽向我招手。这香味就是从这新发的香椿嫩叶中飘来。
我正想走近看个究竟。却被身后的伙伴窦良喊住了。“别去,护林员窦爷看着呢?”“我又不搞破坏,怕啥?”我纳闷地回了一句,依然走近那棵香椿树。“窦爷那严厉劲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怕我们采香椿”。窦良一边瞄一眼窦爷所在的位置,一边小声说。也就在此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都注意了,拔草可以,但不能上树,更不能采香椿,要爱护树木。”“看,听到了吧,这是在警告我们。”窦良一边压低声音,一边招手示意我过去。我赶紧走到他跟前,不屑地说道:“我才不采呢。”窦良非常惊讶地凑近一点说:“香椿拌豆腐可好吃了。我哥昨儿在外面采了一把,我妈调的,可香了,比肉还好吃。”
我是听人说过的,香椿拌豆腐特好吃,可我家穷,哪来钱买豆腐?
见我半天不说话,窦良又说:“其实,香椿煎饼也好吃,有时间让你妈也做给你吃。”我依然提不起兴趣,嘟噜着嘴说:“哪有香椿呀?窦爷看得这么紧。”谁知窦良神秘地冲我一笑,说:“放心吧,我一定想办法采到。”
这话我信,在我们这几个好伙伴中,属窦良年龄最大,比我长两岁,个子也最高,身体健壮,头脑灵活,办法多,学习好,又爱助人为乐,再难办的事,只要他出面,准能办成。我上次感冒两天没去学校,还是他带着伙伴们来家看我,并给我辅导落下的作用。从此我们是最要好的伙伴。
果不其然,不出三天,他就告诉我:“秦岭山里的香椿多,也没人管,可以随便采,咱们这个星期天就去。”我听后毫不犹豫表示赞同。并联系伙伴们一同前往。
二
秦岭,位于我们村的端南,距山口也就十公里路程。那时,农村各家各户不但缺吃少穿,就连烧水做饭的柴火也常常告急。因此,每到冬季,家家都要以上山砍柴解燃眉之急,我就曾跟着父亲和哥哥去过一次。这样一算,秦岭对我来说并非陌生,甚至还觉得好玩。尤其是站在任何一座山峰的顶端高喊一声,那一声接着一声的回音,就像无数个好伙伴在不同的山头回应着我的喊声一样,由近及远地向四周传开,壮观又邈远。我们脚下生风,期盼着早一点赶到那满山遍野的香椿树林。
可是,现实并非我们想象的那么完美。等我们气喘吁吁地感到山口,又沿着曲曲盘旋的羊肠山道走了近一个小时,迎接我们的依然是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而且听人说,近处山上的香椿早被人采光,只有向更深处的山峰攀登,或许还能碰到鲜嫩的香椿。
我们又沿着迤逦的小道向深处探寻,半个小时后,跟着几个大人,爬上了一座树木茂密的山峰。
这座山峰果然有许多香椿树,可惜被人采摘了嫩芽,没被采摘的,只剩下臭气冲天的臭椿了。我们只好翻过山峰,来到紧挨的另一座山上。这回运气不错,在一片杂树纵深的边沿,十几棵香椿树,如同一群好客的精灵迎接我们,借着山风的吹拂,频频向我们招手。我们惊喜万分,急忙穿过杂树,来到跟前,特意采了几枝,凑近一闻,果然香气扑鼻。便不由分说地采摘起来。
香椿树并不很大,站在高处,就能够着低枝上的嫩芽。等低枝上的嫩芽被采一空,我们就折根长长的钩干,将高枝一一拉下来再采。有的高枝太粗太高,我们就干脆爬上树,如猴子般一会儿站在这根枝上采一采,一会儿又抓紧那跟枝条够一够,那种凌空欲飞的样子,真给人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如此酣畅淋漓地大干一场,每个人的竹篮被塞得满满当当。我们也在日挂中天的暖阳照射下,饿得精疲力竭。急忙围坐在一棵粗壮的香椿树下,相互品尝起各自包里带来的蒸馍、锅盔和菜饼,喝起各自军用水壶里装满的凉开水,那架势,真有点像是民兵大哥哥拉练时的中途宿餐,好不惬意。
吃饱喝足之后,我们挎篮下山。结束了这场在秦岭山间采摘香椿的浪漫时光。
三
本以为那满载而归的收获会给家里带来丰盛的菜肴,没想到父亲在看到那满满一篮子香椿后,惊讶地说:“这香椿里咋还有漆树芽呢?”“啥漆树芽?”我疑惑地问。“漆树芽就是一种和香椿芽很相像的有害树芽,吃了会中毒,皮肤过敏的人一触摸就会感染出漆,瘙痒难忍。”
这倒是我未曾想到的,也从来没见过漆树芽是什么样子,只知道臭椿和香椿的区别。父亲这么一说,我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拔腿就往伙伴们家的方向跑,恰巧中途正好碰到他们也来找我告知漆树芽的事,窦良还专门拿了一把漆树芽和香椿芽让我们看。经过辨认,确实区别不小。二者看似相同,实则漆树芽没有香味,且汁液呈乳白色,没有香椿汁液那么辛香黏腻。看来我们真是误把漆树芽当香椿芽才回来了。此时的我们,站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奈地苦笑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等回到家,父亲已经把摘出的漆树芽全部倒掉,只剩下两把那么多的香椿芽,准备第二天让母亲做香椿煎饼。见我回来,先是安慰我不要泄气,再教我以后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培养自己的观察力和辨别力,这样才会不出错或少出错。见我听得认真,父亲这才笑着抚摸一下我的头说:“没事,吃一堑长一智嘛。就等着吃香椿煎饼吧!”
看着父亲慈祥宽厚的面容,不知怎的,我悠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忙扭过头,跑了出去。可心里默默说道:“以后再也不吃香椿了。”
本以为这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可谁知第二天早上,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除我和窦良及另一个伙伴没啥事外,其余三个伙伴都不同程度地出现脖子瘙痒的症状,我当时后悔得直跺脚,盯着伙伴们脖颈上的红肿疹块,心里难受的要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山风掠过杂树林的声响犹在耳畔,可那些攀着树杈嬉闹的欢愉,突然都浸在消毒水的刺鼻气味里。
在家休养了一个星期后,伙伴们才恢复正常,又开始能和我们一起背上书包上学了。但这件事留给我们的印象,如刀刻斧凿般嵌在心里,任时光流转,始终清晰如昨。以致于整个小学和初中,我都不再去秦岭采香椿芽,甚至一听到“香椿”二字,后背就发凉。
直到我长大成人,接触得多了,香椿也不再是什么稀罕物之后,才真正了解了香椿,吃起了香椿。
四
记得重吃香椿,是在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春天。那时,我和舍友常常在一起搭伙做饭。一天中午,他专门从市场买回一把香椿,准备做个香椿炒鸡蛋。我赶紧拿起那把香椿,凑近鼻子闻闻,确实香气扑鼻,可心里依然后怕地说:“炒好了你吃,我吃别的菜。”他以为我是在开玩笑,没太在意,只管炒他的菜。直到菜炒好摆上了桌,饭盛好端在了手,见我还是不动那道菜,就急了:“真的不吃?这可是最贵最好吃的菜。”说着,端起碟子往我碗里拨。我推脱不过,只好小尝一口。就这一小口,如山珍海味般沁入心田,触动了我的味觉神经,不由得大口吃起来,直到一大盘香椿炒鸡蛋吃个精光,仍觉意犹未尽。
自此,我又爱上了香椿,每次去市场,只要有,就一定买回一把来,尝试着各种各样的吃法。尤其是小时候伙伴说的香椿拌豆腐,更成了我餐桌上不可或缺的美味。非但如此,我还通过不断地学习和关注,掌握了香椿的诸多知识。
香椿,在我国已有两千多年的栽培历史,早在汉代食椿习俗就已遍布大江南北,至唐宋食椿更盛。《山家清供》记载的唐代人喜欢将香椿芽焯水后切碎,拌入豆腐,加盐、醋、香油调味这道菜,就是今天的香椿拌豆腐。宋代《梦溪笔谈》中提到的将香椿切碎后混入面糊,煎成香椿饼,就是今天的香椿鸡蛋饼;此外,香椿丰富的蛋白质、维生素C、维生素E、胡萝卜素以及钙、磷、钾、镁等多种营养成分和清热解毒、健胃理气、润肤明目等多种医药功效,更让其成为人们餐桌上的“黄金蔬菜”;宋代陆游的《春菜》诗中,就有对早春采椿芽场景的描写:“椿芽初发嫩黄时,采得盈筐当早菘”。苏轼也在他的《和子由记园中草木》诗中,视椿芽珍贵堪比黄金:“椿芽一寸黄金价,不如松花满碗茶”……
香椿这道菜,早已超越了简单的食材范畴,成为文人笔下的风雅意象、百姓心中的春日念想。
如今,香椿已不再只是春天的黄金蔬菜,一年四季的不论哪一个季节,只要你走进超市,人工培育出的香椿总给人一种别样的诱惑,你可以买回去做出你想吃的任何一种香椿美味。但我还是怀念土坡上拔猪草时窦爷那严厉的提醒,怀念秦岭山里采香椿时的误采漆树芽的慌乱与自责,怀念父亲抚摸我头顶掌心的温度,甚至怀念那些因过敏红肿的脖颈……唯有怀念和品味,才不负那段充满浪漫色彩的香椿往事。
二○二五年四月十日